1 当孩子说要“摧毁学校”
有一天孩子在和我闲谈时突然脸色一沉,口风一转,恶狠狠地说要“摧毁学校(demolish school)”。
我(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你是说要摧毁现在的教育系统,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建立一个新的教育系统,让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孩子(恨恨地):不是!是要把学校物理摧毁掉(physically demolish)!
我(内心不安,害怕和担心升起 …):要是把学校设施摧毁,里面的人会受伤呀!还有那些学前班的小宝宝们,他们的爸爸妈妈会多伤心啊!
孩子:就是要摧毁那些学前班的学生!学前班直到二年级!
我(… 倾听了自己内心的强烈不安,恐惧和担心后,心神安宁下来):哦,为什么要摧毁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孩子呢?
孩子(还是恨恨地):因为老师偏心,就对这些学生好!
我:哦 …
孩子(眼中有泪光):老师对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特别好,犯了错也不会批评他们,他们做什么都行。可是对待三年级以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哦,对三年级以上是怎么样的?
孩子(一直在流泪):就整天说你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 太不公平了!
我:你多希望老师们能公平一点啊!
孩子:是啊!
我:要是他们对三年级以上的学生也像对那些小宝宝们一样好,那就好了!
孩子:是啊!
我不禁想起儿子二年级时的老师G。那位老师对儿子的欣赏,接纳和喜爱是他迄今学校生涯中的一个最大的亮点(而我不怀疑这位老师对她班里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样)。我曾问G,她有什么魔法使得在我眼里调皮捣蛋倔强不听话的儿子在她手里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甚至包括他不喜欢的课程。G说,“我就是爱这个孩子,让他做他自己”。她的话让我感动不已。
三年级之后,儿子再也没有遇到能这样欣赏和接纳他的老师。上面的那些话揭示出的是他内心对被老师接纳和欣赏的强烈渴望。这些想要被接纳和被欣赏而不得,随着时间的演变慢慢转化为伤心和愤怒,最终以“恶狠狠要摧毁学校”这样的方式被表达出来。
2 人在什么时候会想用暴力?
在想起那些穷凶极恶或涉及精神疾病的案例之前,让我们先来问问自己:在我过往的经历中,哪些时候对他人或自己动用了暴力,或起了念头想用暴力?
我想起,我的孩子在7、8岁的时候有一阵晚上到了睡觉时间就是不肯去洗澡。我们各种方法都试了,但面对这个倔强的孩子完全没有用。一天晚上孩子还是无论如何就是不去洗澡,一直闹着,我和老公都精疲力尽,后来我疯了一般地怒吼,冲上去抓住孩子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孩子顿时撕心裂肺地痛哭 … 而我就那样绝望痛苦地坐在那里。那一晚,孩子一直哭着直到睡着。当然并没有洗澡。
如果你问我,人在什么时候会想到用暴力?我会说,绝大多数时候是那个人对TA面临的境遇彻底绝望,看不到任何用非暴力的方法解决问题的希望。甚至, TA也不认为暴力能解决问题,看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希望,用暴力只是“至少要让你看见我!听见我!”至少发泄了怒气。
所以,暴力的行为(或仅仅是暴力的意念)只是人在那个当下对自己强烈情感的一种表达方式,而且是悲剧性的表达方式(因为它往往伤人且伤己)。
今天的我仿佛穿越时光回到儿子不肯去洗澡的那个晚上,隔着岁月的面纱,看到几年前的那个我,胸中怒火燃烧且越烧越旺直到喷涌而出… 我深深看见,那个当下的我是那样绝望痛苦,充满挫败感。
接下来我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在那个当下有什么可能(仅仅是可能)让那个我停止使用暴力?
如果当时身边有人对我说:“打孩子是错的!不要打孩子了!”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 看到那个盛怒之下的我根本无法听进去,或者头脑同意但就是做不到。或者即使勉强停下,也是强行压下心头的大火。那被压抑下来的情绪一定会积累起来在日后有一个爆发,甚至是更大的爆发。
而如果,当时身边有人对我说:“我看见了,你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和挫败…” 我再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看到那个我放开孩子,想要自己大哭一场。我看见那个我白天要应对工作的压力,晚上多希望孩子能按时去洗澡然后顺利上床,让自己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原来,这绝望痛苦,满满的挫败感背后,是希望照顾好自己的渴望。
当我的这个绝望痛苦挫败的感受和希望照顾好自己的需要被看见以后,我会感到被理解,于是这些痛苦的能量会自然慢慢消散,使用暴力的意愿则会自行减低或消散。
3 山坡上,大树下
学校因疫情关闭以来我和孩子会不时出门散步,第一次散步时他带着我去了他学校后面的草地。我跟着他走上小山坡,然后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他告诉我这棵树是操场边上树荫最大的一棵,夏天课间休息时大家都想挤到它的树荫下乘凉,却经常挤不进。学校门外那个角落是他和谁谁谁常一起玩牌的地方,那张椅子那儿又是干什么的 …
有一次我们又坐在那棵大树下,面对着草坪前矗立着的学校,言语中他又谈起对教育系统和学校的不满和恨意,在“考虑制造一个黑洞让所有学校都消失”。说着说着,我可以感受到他的那股恨意越来越强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再次看到自己内心的恐惧,焦虑与担心,倾听了它们… 本已涌到嘴边的各种说教(如“不喜欢学校我可以理解,但记得不要伤害任何人” “想想怎么去改变这个你不喜欢的现实”等等)已经自己消散了。这个时候他的内心不会有空间来承受任何道理,无论它们有多好。此时他需要的是被看见和理解。
于是我默默地听着。他继续说着,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渐渐地没有那样激昂,其中愤怒的能量似乎减弱了,渐渐没有了。后来他不再说话,有眼泪流淌下来,这时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伤和痛苦。这让我非常心疼。我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慢慢地拍着他的背 …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公众场合当我想要揽住他肩时会躲开,或是在对我有愤怒时会大力甩开我试图触碰他身体的企图。这一刻,没有任何拒绝和抵抗。我感到,他接受了我此刻给他的陪伴和看见。
4 孩子的愤怒,让我害怕的是什么
在上面的两段对话中,我很庆幸自己能及时闭住嘴,打开耳朵和心,去倾听和陪伴儿子。
我也在回看自己在面对从儿子那里扑面而来的强烈的愤怒能量时,我内心的那些强烈不安,恐惧和担心。如果我无法安顿好自己内在的这些情感,我一定会立即打断儿子继续表达他的愤怒乃至仇恨,然后开始对他讲道理。其结果,是我永远无法听到他内心深处那些隐藏在愤怒下面的悲伤和渴望。
心底深处,我担心害怕的是什么?
1999 年4月,美国科罗拉多州科伦拜中学两名高中生Eric Harris 和Dylan Klebold带着枪支和爆炸物进入校园,枪杀15人,并造成24人受伤,两人最终自杀身亡。
几年以后,Dylan 的母亲在TED Talk上的演讲发人深省。 YouTube视频链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XlnrFpCu0c&t=2s
国内朋友可以看搜狐链接: https://www.sohu.com/a/164177086_222858
他的母亲在他死后几个月后才发现,在枪击事件发生的2年前,Dylan在日记中记述了自己内心和肉体上的巨大痛苦,那时他就用刀自残,并想得到枪来自杀。
“当我将这个(枪击)事件中儿子的所作所为视为是一种自杀,我绝不是在淡化他在自己生命终结时对他人的恶意。我只是很想弄明白,他的自杀念头是怎么最终变为了谋杀行为。
在很多的阅读与请教专业人士之后,我相信,他在这个事件中行为的根源并不是想要杀人的欲望,而是他渴望着死去。(His involvement in the shootings was rooted not in his desire to kill, but in his desire to die.)”
Dylan母亲的这个发现发人深省。如果我们曾想过这样的问题“每个婴儿出生时都是那么纯真和无辜,为什么其中有一些长大后会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Dylan的这个例子指向的是:恶意的行为有时并不来自某种凭空出现的“恶念”,而来自其内心极致的绝望与痛苦。也就是说,自我毁灭和毁灭他人的行为,被那人看作了结束这种极致绝望与痛苦的方法。我相信这是世间大多数恶行的本质。
“75-90%的自杀人群中被诊断有不同程度精神疾病或心理问题(美国数据)。同时,不是每一个有毁灭性想法的人都会符合精神疾病或心理问题的诊断标准,并被明确诊断。
很多有持续恐惧,愤怒或绝望情绪的人从来未被评估或治疗。太常见的是,这些人只有在出现行为危机时才被大众注意到。
Dylan的自杀念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一场对他人的屠杀,也许并没有一个单纯的答案。也许因为他有持续的抑郁症,也许因为他的个性追求完美与自我依赖(这一点让他不太会向他人求助),也许是因为他在学校经历的一些事让他感到被羞辱和愤怒,又正好遇到另一个朋友和他有一样的愤怒,被孤立感和巨大的痛苦… ”
Dylan的母亲Sue后来做志愿者工作,与曾有过自杀企图的幸存者交谈。一位幸存者听到她在说“Dylan没有爱过我,否则他不会做这样骇人的事情”时对Sue说,“不是这样的。我曾是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患了重度抑郁,必须入院而避免伤害自己。我相信自己死后孩子们只会过得比现在好,因此制定了自杀计划。那个时候,我怎么会不爱我的孩子们。可是我做不到…”
Sue后来自己也罹患很多身体与心理疾病,包括抑郁。那时她才真正理解到,“当人在强烈自杀状态时,他们正处在需要医学救援的极度紧急状态。那时他们失去了对事物进行理性判断和自我制约的能力。”儿子Dylan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从理性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
行文到此,我看到自己内心由儿子时不时表现出来的愤怒能量所触发的恐惧,原来是担忧这个强大的能量会伤害他自己或他人,将来导致可怕的后果。
我看到自己的恐惧来自旧日的经验(从新闻上看到的恶性事件的报道)和对未来的想象和担忧。
在安顿了这个恐惧之后,我才可以回到理性的思考:未来尚未发生,我还有足够的空间去创造一个我想要的未来,就在这个当下。
我特别同意Dylan母亲下面的这些结论。
“我们无法控制所爱之人的每一个想法和感受。每个人有均等的机会出现伤害自己或他人的想法。我们要假设我们所爱的人处在痛苦之中,无论他们外在的言行是什么。我们要以全身心地去倾听他们,不带评判和也不去提供解决方案。
我们无论有多警觉和富有责任心,都不一定能对他们有所帮助。但是,为了爱,我们必须永不停止去了解那些尚未被了解的。”
我们无法控制所爱之人的每一个想法和感受。事实上大多情况下我们连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无法控制。与其为将来没有发生的事担忧和恐惧,不如认真对待每一个当下。
我相信,那些愤怒的能量一旦产生,必然需要有一个出处。压抑与责备不会解决问题。我会做的是,让这些愤怒的能量在一个安全的容器里被释放出来,让它自然地消减,或消散于无形。所谓安全的容器,是指在这个空间里,既要让孩子感到被看见和理解,感觉说心里话是安全的,又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永不停止去了解那些尚未被了解的” - 我会做的,是永不停止努力去与孩子的心连接,去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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