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级的小朋友J开始第二学期之前，对这学期充满期待。这学期他选的课程尤其是科学和技术两门课都是他很喜欢的。
可是几个星期过去，每次J回家都没精打采的。同时我收到科学课老师的来信，告诉我J有两项作业没交。于是我和小J聊了下，听到他对这两门课的反馈。
科学课：讲了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停地记笔记。明明用一堂课就能讲完的内容要分成三、四堂课来讲。
技术课：每次课老师讲5分钟然后布置一个任务让大家做。老师布置的任务每次只须3-5分钟就做完。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完全没事干。
总结：无聊。枯燥。（因为没事干却还必须待在学校里，或者整天记笔记）觉得特别累。
我决定和这两位老师联系一下了解情况。下面是我和技术课老师的电话约谈大致内容。
我：老师您好，很感谢您愿意花时间来和我聊聊。
我从孩子那里收到一些他对这门课目前为止的反馈，想来和您沟通一下。这孩子很喜欢科学和技术，本来对这个学期很期待。但现在说每次课他只用3-5分钟就做完您布置的任务，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完全没事干，很无聊。我今天和您联系不是来抱怨或申诉，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和您沟通一下。
老师: 这样啊，我需要照顾到班上程度不同的学生，有的孩子即使是整个课时来做这个任务可能都不够用。所以我不能布置很多任务给所有的孩子。我也知道班上有几个孩子很短时间就做完了，其实我们这里有很多资源和工具可以让这些学有余力的孩子来挑战自己，比如（……）。这些资源我都和学生介绍过，但这些孩子需要为自己发声，来告诉我他们的需要。那么我就会根据他们的需要进一步指导。比如有个女孩经常会问我“老师我做完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呢？”在我的指导下她就去用激光制作3D模型了。所以，如果J也是这样感觉，他需要来告诉我。
我：明白了，很感谢您让我了解这些。我听到的一点是您说班上学生程度不同，您需要照顾所有的学生。
老师: 是的。
我：我另外听到您说其实您有很多资源和工具可以让这些学有余力的孩子来探索，只要他们开口要。
老师: 是的，技术的领域很广泛，有计算机技术，工程技术，航天技术等等。每个大门类又细分成很多小类。我自己的专长在于汽车、飞机制造，我有（…）证书，还有飞行员证。将来他们去十年级还有某某老师专长在（…）和（…）等等。
我：很高兴听到您分享您的专长。小J特别喜欢研究飞机构造，他在Wikipedia上把他玩的一款游戏里所有战斗机的机型、性能、构造都研究个透，还记得滚瓜烂熟。他说希望将来能造飞机。如果您可以在班里分享您刚才对我说的，孩子们会很喜欢的。
老师: 是啊，技术是很有意思的。我小时候周围的很多孩子都去打球踢球的时候，我喜欢的是看到什么机械的东西就想去研究它是怎么运作的，有时我就把那东西拆开来。后来我去参加各种兴趣小组，学习（…）和（…）等等。
我：我能感受到您对技术的热情。另一方面，我明白您希望这种情况下学生们能为自己发声，来向您提要求。让我来和您分享一些可能您没有想过的情况吧。
我们这个区里住着很多来自东亚尤其是有华裔背景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对很多华裔孩子，尤其是喜欢理工科的男生来说，与人沟通、为自己发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比如小J有时对我说，和人沟通真的很累，有时要他表达还不如杀了他… 孩子如此，大人也不容易。很多华人家长和学生在学校遇到一些问题，但有的有语言障碍，有的就是不知怎样发声和表达。最后很多可能忍忍就不说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有些学生，不是不想，而是出于各种原因（比如性格因素）不会像愿意沟通、擅长沟通的孩子那样来为自己表达。诚然，沟通是一个人与其他人打交道过程中一项很重要的技能。我们也很希望这些不擅沟通的孩子们能学着为自己发声。但性格内向不擅言辞的孩子和成人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员。我不知道有没办法也能适当照顾到这些人群的需要。
不知您听了我的这些话有什么反馈吗？
老师: 这个，我不是社会心理学专家，的确没想过这些。 我自己小时候也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球类运动。我去参加各种小组，学习（…）和（…）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去争取机会的。
不过你今天和我说了这些，我就有这个意识了，也了解了小J的情况。我会到时候去问问他想不想要弄点别的什么项目做。你也可以转告你说的那些同班的家长，如果他们有类似情况，让他们给我发个电邮，让我知道一下。
我：太好了！今天的沟通让我了解到很多，非常感谢您的时间。
老师: 也谢谢你今天来联系我。
人际沟通中，我们大多数时候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尤其是当双方观点/立场/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同时，我们往往只看见从自己的角度看到的，而无法看到对方的角度是怎样的。并因为对方与我的观点不同而心生评判。
比如，我那天一听到孩子对这些课程的反馈，心里有个声音“这老师太不负责了！每节课只花5分钟在学生身上，太偷懒了！”我能看到自己心中燃烧的愤怒之火。
当我们带着这些对老师的评判和愤怒去与老师沟通，这个对话会是怎样的？
老师: 我需要照顾到班上程度不同的学生。
我：学生程度不同是事实，但你现在的做法只照顾到学得慢的学生，这样对学得快的学生公平吗？如何照顾到每个孩子的需要，难道不是你作为老师应该学习怎么做到的吗？
老师：资源都在，但这些孩子需要为自己发声，来告诉我。
我：每个孩子个性不同，你怎么能期待他们都能为自己发声呢？作为老师，你为什么就不去主动了解班里学生的需求呢？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学生身上呢？
现在我们来猜猜老师大概会怎样回应？
如果我们愿意设身处地，当我们收到“你难道不该/你应该… 你为什么不… 你怎么能…”这样的诘问，大概会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巨大压力，似乎对方在强烈地指责自己，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和反驳。
接下来的对话大概率不会是顺遂，愉快或平静的。双方会纠缠在指责与辩护中，而不会有时间花在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方向上。
什么是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向？
如果双方都愿意认真聆听对方，从对方的角度去看到自己先前所没有看到的，这时的沟通才有可能是有效的。在这个有效沟通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彼此理解体谅，最后才有可能商讨出一个满足双方需要的解决方案。从对方的角度去看待世界和事件，这就是同理心。
那怎样才能让对方愿意来看到我的角度？
我自己的回答（也是我问自己的）是我是否愿意去首先认真聆听对方，尝试用对方的角度来看事情。我能否能心平气和地允许对方先表达他/她的不同角度，而不是一上来就兴师问罪，急着责问或提反对意见。我能否不急着说，而是先去听。
我又怎样才能真正地心平气和（很多时候在这种场合我们也许会强压下心头怒火，嘴上说着礼貌客气的话，可是心中的愤怒是无法隐藏的，会从我们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和字里行间透露无疑并被对方接收到）？
我自己的选择是先倾听自己（什么是自我同理倾听以及如何听，可参阅这篇文章）。
当我用同理心倾听自己内心的愤怒后，我看到在这事上我的愤怒背后是担心害怕（孩子明明对科学技术那么有热情也有梦想，我担心他被学校的教育体制消耗完了热情变得消极，影响他本来可以有的美好未来，那将会多么遗憾！）。而这担心害怕的背后又是我对安全感，内心宁静的渴望（如果孩子有美好的未来，做着他喜欢的事，我就可以内心宁静，有安全感）。因为之前与这些深心的需要做过无数次连接了（什么是“与需要连接”，可参阅这篇文章），很快地我心中的愤怒之火在与老师接触之前完全消散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去平心静气地听听老师的话，去从他的角度看看了。我也会坦诚地表达我的观点，但同时对任何结果保持开放（比如，如果这次谈话根本无助于整个事情我也可以接受。我只想要与老师沟通了解老师眼里的情况是怎样的）。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我与老师的这段对话。
我：老师您好，很感谢您愿意花时间来和我聊聊。【表达感谢】
我从孩子那里收到一些他对这门课目前为止的反馈，想来和您沟通一下。这孩子很喜欢科学和技术，本来对这个学期很期待。但现在说每次课他只用3-5分钟就做完您布置的任务，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完全没事干，很无聊。我今天和您联系不是来抱怨或申诉，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和您沟通一下。【表达我的意向是传递孩子的反馈，沟通了解情况。不是来投诉的。】
老师: 这样啊，我需要照顾到班上程度不同的学生，有的孩子即使是整个课时来做这个任务可能都不够用。所以我不能布置很多任务给所有的孩子。我也知道班上有几个孩子很短时间就做完了，其实我们这里有很多资源和工具可以让这些学有余力的孩子来挑战自己，比如（……）。这些资源我都和学生介绍过，但这些孩子需要为自己发声，来告诉我他们的需要。那么我就会根据他们的需要进一步指导。比如有个女孩经常会问我“老师我做完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呢？”在我的指导下她就去用激光制作3D模型了。所以，如果J也是这样感觉，他需要来告诉我。
我：明白了，很感谢您让我了解这些。我听到的一点是您说班上学生程度不同，您需要照顾所有的学生。【简要复述对方的表达，让对方确认我听到的内容是他所要表达的。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我听到的是对方所表达的，然后直接按照我们所理解的（其实是先入为主地假设别人的想法）去行动。人际沟通就是这么越弄越复杂的。
这里我只是在聆听对方从与我不同的角度所看到的事情。在这里不急着发表不同意见，是连接对方的关键。】
老师: 是的。
我：我另外听到您说其实您有很多资源和工具可以让这些学有余力的孩子来探索，只要他们开口要。【再次向对方确认我听到的内容是他所要表达的。继续聆听。我能感到老师觉得我有在认真听他讲，于是下面他开始分享了很多。】
老师: 是的，技术的领域很广泛，有计算机技术，工程技术，航天技术等等。每个大门类又细分成很多小类。我自己的专长在于汽车、飞机制造，我有（…）证书，还有飞行员证。将来他们去十年级还有某某老师专长在（…）和（…）等等。
我：很高兴听到您分享您的专长。小J特别喜欢研究飞机构造，他在Wikipedia上把他玩的一款游戏里所有战斗机的机型、性能、构造都研究个透，还把那些数据记得滚瓜烂熟。他说希望将来能造飞机。如果您可以在班里分享您刚才对我说的，孩子们会很喜欢的。【反馈给对方我的感受，并表达从自己的角度的观察。】
老师: 是啊，技术是很有意思的。我小时候周围的很多孩子都去打球踢球的时候，我喜欢的是看到什么机械的东西就想去研究它是怎么运作的，有时我就把那东西拆开来。后来我去参加各种兴趣小组，学习（…）和（…）等等。【很显然，老师没有那种被投诉时的压力，很随和，愿意分享更多他的生活经验。我也感受到轻松愉悦的气氛。我能真心感知到老师对他专业的热情。】
我：特别能感受到您对技术的热情。另一方面，我明白您希望这种情况下学生们能为自己发声，来向您提要求。让我来和您分享一些可能您没有想过的情况吧。
我们这个区里住着很多来自东亚尤其是有华裔背景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对很多华裔孩子，尤其是喜欢理工科的男生来说，与人沟通、为自己发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比如小J有时对我说，和人沟通真的很累，有时要他表达还不如杀了他… 孩子如此，大人也不容易。很多华人家长和学生在学校遇到一些问题，但有的有语言障碍，有的就是不知怎样发声和表达。最后很多可能忍忍就不说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有些学生，不是不想，而是出于各种原因（比如性格因素）不会像愿意沟通、擅长沟通的孩子那样来为自己表达。诚然，沟通是一个人与其他人打交道过程中一项很重要的技能。我们也很希望这些不擅沟通的孩子们能学着为自己发声。但性格内向不擅言辞的孩子和成人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员。我不知道有没办法也能适当照顾到这些人群的需要。【坦诚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个人个性不同，希望能让这些不擅沟通的孩子也被照顾到。】
不知您听了我的这些话有什么反馈吗？【请求反馈，先听听老师听了这些有什么想法。在这里我的心是开放的，即使老师坚持学生必须自己提需求我也可以接受。毕竟，我无法强迫别人干什么。】
老师: 这个，我不是社会心理学专家，的确没想过这些。 我自己小时候也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球类运动。我去参加各种小组，学习（…）和（…）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去争取机会的。
不过你今天和我说了这些，我就有这个觉察了，也了解了小J的情况。我会到时候去问问他想不想要弄点别的什么项目做。你也可以转告你说的那些同班的家长，如果他们有类似情况，让他们一起给我发个电邮，让我知道一下。
我：太好了！今天的沟通让我了解到很多，非常感谢您的时间。
老师: 也谢谢你今天来联系我。
这个对话给我最大的收获其实并不是老师说到时候会去问问小J想不想要弄点别的什么项目做。而是，通过这个对话我感受到这位老师对自己的专业是有热情的，也愿意接受家长的反馈，愿意去照顾到不同学生的需要。我也看到孩子自己因为不愿沟通，他所承担的无聊枯燥正是他自己的选择（不为自己发声）带来的自然结果。这也是孩子需要自己负责的部分。
我并不期待这个“问题”从此就解决了。但我坚信，人与人之间需要放下评判、有同理心愿意倾听对方、同时又坦诚表达的沟通。
人际沟通对我而言，与其说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更是我从自己眼中的世界里走出来，去了解其他人眼里的世界的一个机会。表面看我们似乎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其实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不一样，甚至非常不同。当这些不同的世界和观点相遇或碰撞时，如果其中一方愿意尝试首先倾听对方，这样的沟通才有可能是有效和连接的。
与老师的沟通是如此，与孩子，配偶，自己的父母，同事，朋友等等的沟通，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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