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几天我出门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又赶时间,叫了出租车前往。办完事出来需要再叫一辆出租回家。打电话时我把地址报给接线员,并告诉她这个地址是一片刚建成的住宅区,Google地图上都还没有。可以先找到马路A与B的交叉口,然后在B的对面找到马路C再进到住宅区里去。而马路C还没有显示在地图上。接线员没听几句就说在地图上找到了我的地址,“没问题,出租车十分钟后就到”。
过了一会儿我收到司机电话“我一会儿就到,你已经在那里等了吗?”我说是。又过了几分钟司机又来电“你在哪里啊?我没看到你啊?” 我说我就在等你啊。“我按照你说的在A和B的交叉口,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我在我的地址等你,不在A和B交叉口。你看到C路了吗?” “你怎么不说清楚呢?!我已经到B路上去绕了一圈了!… 我现在C路上了,还是没看到一个人!”
听得出司机火气已经很大了。我也一边打电话一边已经跑到C路上。总算看到了那辆出租车。
上车之后司机看上去还是很生气,一个劲地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的地址?”。我试图解释我是如何与接线员说的。但是司机根本不理会我的解释,还是一个劲地问同样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的地址?”
我意识到他在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的地址”的时候,他心中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因为…所以…”的答案。他想表达的其实是 “你知不知道,我找路找得很辛苦!”
于是我不再解释,而是听他说,间或说“是的,找不到路很辛苦”。他还是不停地说着刚才他是如何接收到这单生意的地址,又去哪里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人。“到时接不到人,你们这些客人可以另外叫车,可我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赶来接这麻烦的一单!” 我猜他以前一定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而这些情况让他蒙受损失。这让我同情和理解他。
就这样他说我听,他的情绪渐渐降温。当我们可以如常交谈时,我向他解释了我刚才具体是怎么对接线员说的。司机听了之后说“是的,这片新区刚造好不久,很难找路。我们很多司机都会走错。” 我也感觉被理解了。
那个车程余下的路上我们交谈非常平静和愉快,最后愉快地道别。
人生路上的每一天,我们在与人打交道时遇到一个个事件,有时候面对的人正陷在情绪中,这位司机在接不到人时就是那样。这个时候,如果我自己的情绪也被触发,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也许,当对方一遍遍地问 “你为什么不…?!” 的时候,我会感觉委屈“我明明…”;或者愤怒“凭什么这样不讲道理地责备我,也不听我解释?!”;或者烦躁“我已经耐心等车等了这么长时间,反而还要受指责”…
如果我带着这些被触发的情绪去和那位愤怒的司机互动,这两股能量相遇会发生什么呢?当这些愤怒/委屈/烦躁的能量交汇的时候,它们会互相为对方的能量推波助澜。于是双方会一直陷在 “你为什么不…?!” 和 “我明明… 你凭什么…?!” 中纠缠不休。这样的双方,永远无法听到各自背后真正的心声:“找不到路我很辛苦,还会有金钱损失”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而一旦能听到对方的情绪背后真正的心声,首先解脱的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不再会为我们自己的委屈/愤怒/烦躁等情绪折磨。
这世界上的每一段人际冲突,几乎都源于每个人坚持说自己所想,而无法安下心来听他人的心声。
2
有一天我去接孩子放学,同时会接上邻居家的孩子D。我坐在车里,儿子和D一前一后走过来。儿子走到车旁,对我说 “Close the door!(把门关上)”。我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又要玩恶作剧,想自己上车后锁上门不让D上车。于是我对儿子说别闹了,我们早点让D上车大家可以早点回家。他叫得更大声了 “Close the door!”。我想这孩子怎么还闹呢,于是继续告诉他让D上车 … 直到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儿子一直在说的是 “Open the door! (把门打开)”。他只是想上车而已。我居然一直听成 “把门关上”。
是什么让我把这句话听成完全相反的意思?
是我的成见。
在我的潜意识里,儿子一直调皮捣蛋,喜欢玩恶作剧。当他来到车边说那句话时,是我的成见让我听到了我的大脑在说的话“儿子要对D玩恶作剧”。接下来,由这个成见主导,我的耳中所听和眼中所见(儿子来到车边,不停地拍门)被我诠释成 “那是他想赶紧自己上车然后锁上门不让D上车”。我让他别闹之后,他叫得更大声了,这被我诠释成 “那是他固执不放弃恶作剧的念头”。这些“所见所闻” 全部都越看越符合我自己脑子里上演的故事。
既往的人际互动让我们对他人产生成见,这个现象非常普遍也很正常,并且在亲密关系中特别多见。带着成见的互动,就是带着对对方立场的预设,一步一步把对方的言与行变成支持“我的大脑对我所讲述的故事”的证据,还越看越像,于是越发相信那个故事。
而我们所听到的所看到的,真的是对方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吗?
那位愤怒地朝我喊叫的司机,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清楚我的地址吗?还是,他只想表达“找不到路我很郁闷!我这样找路很辛苦,还会有金钱损失”?
在高涨的情绪之下,每个人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是需要通过努力才能被听见的。
3
前段时间,我和老公商量,孩子用电脑时间太长,我担心他的健康,想让他减少电脑使用时间。本来我们可以通过软件限制他的时间,但我认为那样做会让孩子觉得不被尊重。于是我决定和孩子谈谈商量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电脑使用时间。
孩子一听这个话题就开始生气,一边流泪一边愤怒地表示这不公平,为什么爸爸妈妈可以每天用那么长时间电脑和手机,而他就得被限制。他全然不理会我想要和他商量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电脑使用方案,坚决拒绝对此投入任何意见。
期间我的情绪也被触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即走开,去与自己连接。过后再回来对孩子说,“我们这样的谈话我也感到很挫折。你能否看见,我没有直接通过软件限制你的时间,是想要尊重你?你能看见我和爸爸为此做的所有努力吗?” 他说能看见我们的努力。
“谢谢你看见我们的努力。我不想用权威单方面定一个方案。我想和你商量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案。但是没有你的意见投入,我们就没法照顾到你的需要。”
他的情绪有所缓和。接下来他边流泪边说了许多。
“你和爸爸小时候,没有那么多电子产品。所以去室外玩什么都对你们有吸引力。可是我们这一代一出生,身边就有那么多电子产品!... 你们认为我沉溺游戏,可你知道吗,我是在游戏里逃避压力!那么多压力和责任!”
儿子十一岁。说这些话的时候让我觉得他像是一个成人。
那一刻,我很感激他对我吐露他的心声。他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压力,也让我疼惜。也许在成年人看来,一个小孩子的压力能有多少?怎么能与肩负着家庭社会重担的成人相比呢。但是,我相信,在十一岁时不喜欢学校但每天还得上学,与在四十岁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每天还得上班,所承受的压力没有本质区别。
就这样聊着听着,儿子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也表态愿意一起商量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电脑使用时间。后来我们三人开了家庭会议讨论电脑使用时间,儿子自己提出把现在的使用时间减半。我也和老公商量我们自己也减少手机使用时间,增加家庭活动时间。
人在情绪里的很多时候,需要首先被理解,被看见。当感受到被理解和认可之后,才可能慢慢自己走出情绪,坐下来讨论具体的解决方案。
4
以上所说的倾听,在非暴力沟通中指的就是同理心(empathy)。
生活中,我们往往在条件反射式地对外应答。比如 : 听到有人说:“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地址?!” 回答: “我明明和接线员说得很清楚…” 听到有人说: “你对我不公平!”
回答: “我都这样那样做了怎么还不公平?!”。
而同理倾听时,我们会把重心侧重于对方的感受和需要,会尝试去倾听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从而化解人际冲突,建立积极的连接。
要有能力去倾听他人,首先必须从觉察自己的情绪,自我同理倾听(self-empathy)和自我连接开始。时常积极地清理自己的情绪杯子中所有的情绪,才能让自己的情绪之杯有容量承受我们被外界事件所触发的情绪,或者更进一步,让自己有能力去承受他人的情绪,并听懂对方的心声。
这样放下了自我的、全身心地倾听对方又远远超越了技术。当倾听者先安抚好自己的内心,然后去全身心地关注对方的心,透过自己所不赞成的表象去听到对方真正的心意,就像是一颗心向另一颗心伸开双臂去拥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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