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晚上,十岁的小朋友看似心事重重,唉声叹气。问他怎么了,他说“明天又要上学了……我可以不去上学吗?”
镜头推回到一年以前……小朋友刚完成了二年级,学校生涯过得顺风顺水。虽然不喜欢做作业,总体上他还是喜欢学校的。二年级的老师非常喜欢和接纳他,那学年孩子的成绩单非常漂亮,甚至包括他最不喜欢的写作,与同学的关系也很好。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他还对回校很期待。
三年级刚开始的时候他被分在与四年级混班,回家会兴致勃勃地说起打算怎么做那些手工项目。但是开学两周后学校再次分班,他被分在与二年级混班。那个周末,他对我说:妈妈我不想去上学了。学校教的我都会了,我今年就留在家里不用上学了。周一早晨,他果然就不肯起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那段时间里我(和我们全家)沮丧和痛苦至极。回顾起来,那些情绪主要有:愤怒和否认(为什么是我的孩子?!那么喜欢学校的孩子,就因为这个混班的制度弄得厌学,学校太不负责!),茫然和恐惧(孩子这么小就厌学,将来怎么办?他要如何在这个社会立足??),焦虑(我该怎么帮他?怎么办?!)。已经学过PET和NVC的我,知道不能责骂,不能说教,不能威胁。。。我常常无助地问自己:那我还能做什么?怎么做能让我的孩子重新喜欢上学??
我试着用PET/NVC的积极倾听法。谈话通常是这样的:
孩子:我明天不想去上学。
我:你不喜欢上学。
孩子:那我明天可以不用去了?
我:…你真的很不喜欢上学。可是……(一堆不能不去学校的理由)
孩子:我就是不想去学校!!
我:…
那个学年给我留下的记忆就是一场漫长的、不堪回首的拉锯战。孩子每天万般不情愿地被送去上学,回家后不会像二年级时那样自己捣鼓一些手工,而是一进门就嚷嚷要玩游戏,一玩上就不肯停。我要求他先完成作业(学校作业非常少,于是我会自己给他一些额外的作业),孩子坚决不肯先做作业,特别不肯做写作的作业,成绩自然比前一年差。几乎每天我们会在游戏、作业或不肯上学的事上有冲突,他会暴怒地哭闹,而我在他的哭闹声里常常伤心地流泪,不明白那个曾经肉乎乎的可爱的婴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两眼能喷出愤怒火焰把我灼到痛的孩子。可以说整个家庭的气氛因此阴云密布。
我很努力地去挖掘孩子情绪背后的需求。我知道我的孩子从小特别有好奇心,很喜欢看书,知识面很广,因此学校教的内容大概的确不能满足他。另一方面,对不喜欢的科目会抵制而不去多练习,并且意志坚定(断然拒绝请家教或上补习班的建议)。我能理解他的厌学其实是渴望新的鲜活的知识。可是,我没办法答应他因此而辍学啊!同时,我以为我给他额外的作业可以满足他对新知识的需求,可现实好像又不是这样。另外,他对游戏的痴迷让我忧心忡忡。我理解他在学校里过得很枯燥,于是放学后对游戏的渴望变本加厉。我想他的需求是更鲜活有趣的生活。可我无法允许他不做作业只玩游戏,而且每次一开始玩就停不下来。课后的各类体育和艺术兴趣班都在上,可他基本都在打酱油,没有一点传说中“找到真正(和健康的)热情后就会失去对游戏的兴趣”的影子。我也想明白,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我们永远不可能每天每时都让他有电子游戏带给他的那般千变万化的鲜活有趣的生活。“找到了他的需求却没法满足他,我该怎么办?” “我认同爱与自由,可是有爱与自由也不能放弃规则啊”---- 至此,我好像被卡在一个瓶颈里无法突破。
好在我从没有放弃过学习。因为家里有这样一个从不轻易合作的孩子,让我时时痛苦不堪,于是我有了巨大的学习和成长的动力。几年中从学习育儿理念开始,慢慢地开始接触心理学,以及各种心理治疗学说与流派。并且(当时)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以开放的心态接触各种宗教,以图汲取其精华的哲学思想。
我了解到,现代心理学以及心理治疗界有一个被普遍认同的假设,那就是每个人眼中外在世界带给TA的感受和情绪,其实是TA内心世界情感的投射。下面这张图展示了我们的外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关系。
以我儿子厌学这个事件为例,本来“儿子不喜欢学校”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我眼里望出去看到的却已经带上感情色彩,是“儿子厌学,将来他的前途在哪里?(焦虑,恐惧)”,它其实是一个投射,即A’。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本就存在一个焦虑的情绪A。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儿子厌学这事,我的那个焦虑情绪A还是存在。而儿子厌学不过是个引子,让那个A被触发出来。再探索下去,那一年我的职业道路遇到挫折,时感惶惑,不知前途在哪里。正是这个埋藏在内心的焦虑情绪,被儿子厌学这个引子所触发。如果再去深入探索那迷茫和恐惧的情绪,在潜意识的深处,可能还会找到一个藏得很深的α,它可能是由每个人天生的人格特质带来,也可能是由于后天的成长经历造成的心理创伤。这个α,多半是心理咨询中治疗师会加以工作的对象。所以:
(表象)A’ = 儿子厌学,我为此焦虑担心他的前途
(我的内心意识里)A = 我对自己前途的迷茫,恐惧和焦虑
(我的更深层的潜意识里)α =先天人格特质,和/或后天的心理创伤
探索到这里,心中感慨万千。在自己完全认同“我所感受到的外部世界是我内心情感世界的投射”这一点前,如果有人对我说,“你为儿子厌学而焦虑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大概嘴上不说,心里会狠狠对TA翻一百二十个白眼。我会想“孩子厌学我一个当妈的焦虑,再正常不过了!”是的,现在的我也很理解那时的我,焦虑的确很正常,所有的情绪都没有错,也没有好坏,他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只是,那些通常被我们认为是“负性”的情绪,会大大削弱我们内心的力量,让我们陷入痛苦。(“负性”一词在这里打上引号,是因为情绪其实没有好坏之分。)
那些让我难受的情绪出现,其实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我现在真心认为它们都是天赐的宝贵礼物):它们推着我去学习和探索,并让我完全认同,我为儿子厌学而焦虑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我需要用心体会的,根本不是“怎样能让我的孩子重新喜欢上学(改变他人)”,而是“怎样才能让我不再为这事焦虑(改变自己)”。
想明白这一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接下来我会去努力找到那些α,给自己疗伤(可以求助专业人士,也可以找寻适合自己的自我疗愈方法)。我更明白,很多时候是那些潜藏在潜意识深处的创伤是很难找到的,并且找到后也不一定能被疗愈。基本上一个人一生不可能疗愈完所有的心理创伤。但是,能认同A(以及α)的存在,已经是一个飞跃。关于心理创伤的疗愈,这个话题太博大,不同的流派理念和操作方式都不同,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事实上,现代心理学和心理治疗学还只是一门非常年轻的科学,对人类深邃浩瀚的潜意识的运作机制恐怕只揭示了冰山一角。
我只想说,能真心接受并认可我眼中看到的问题所带给我的情绪困扰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我是那个唯一的解铃人,这已经是一个质的改变。在孩子厌学这个事上,当我看见了自己因担忧自己前途而生出的焦虑和恐惧后,心中充满对自己的疼惜和爱,我会持续给自己无条件的接纳与爱。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去探索和疗愈其他让我痛苦的情绪和它们的来源。
虽然我明白此生不可能把所有创伤疗愈完,但每一个深度疗愈都是对自己的巨大帮助。在我慢慢疗愈(或哪怕只是去看见)自己内心创伤的过程中,焦虑和恐惧渐渐地消退,我感到自己的内心力量大增。这时我再去看孩子厌学这件事,感受非常不同。
摆脱自己情绪控制的我,这时能看到孩子在枯燥的学业与自己追求新奇冒险的本性中挣扎,看到他在煎熬中的痛苦,这让我对他无比疼惜。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先前自以为我理解他,自以为我给了他爱与自由,但那个“理解”和“自由”只停留在头脑层面,没有入心。到底什么是“入心”?当你面对的那个人做出你不赞成的行为时,你能透过那个让你不快的表象,看到那深藏其后的生命力量的呼唤,并看懂对方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当那个生命力量让你真心觉得它是值得你敬畏与尊重的,你就知道,你的理解是入心的。我看到孩子厌学的表象后面,是他对知识的渴望(这一点似乎在我之前也“看到”了,不过这回后面不再跟着一个“可是”了),这更让我去真心欣赏孩子,并相信他会有一个很好的,属于他自己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也有力量和这个正在难受地挣扎中的他在一起,并用我的爱与支持给他力量。
这样彻底的理解之后,我不再执着于“怎么做才能修正孩子的想法”。我从心底接受了“孩子不再喜欢上学”的事实,不再像以前那般焦虑和对他的未来充满担心和恐惧。这之后沟通变得比以前更顺畅也更平静。
那个学年剩下的日子里孩子还是不喜欢上学,我们的谈话通常还是这样开头的:
孩子:我明天不想去上学。
我:你还是很不喜欢上学。
这个开头和我开始把重点放在自己身上之前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我感到现在能把整个身心都放在当下去倾听。渐渐地,孩子居然愿意多说点了,比如他是如何讨厌写作课,根本想不出怎么写等等。我认真地听着,体会他在学校的难处,也发觉自己慢慢学着不在对方有情绪时提建议和发表看法。孩子似乎也变得柔软了,没有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或者是我的感觉不同)。孩子平时的话也越来越多(现在又恢复到以前的话痨状态),看上去越来越快乐,我和孩子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少,悬在家庭气氛上的乌云也渐渐散开。
我们也谈到了未来。他有个从幼儿园起就有的志向。他也知道为达成那个志向他需要学习编程,并去大学学习。于是我们给他介绍学习编程的网站,他开始自学编程。有时候我们聊起为什么人要学习,他说“但是也不一定非去学校学啊”。我觉得他没说错,只是向他解释爸爸妈妈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没法陪他在家里学习。他居然也不继续咄咄逼人地吵着不去学校。
我现在也不那么讨厌(或者说害怕他)玩游戏了,发现他喜欢的游戏种类多是建造和策略类游戏。前一阵我和先生还赞助他一半的钱(另一半从他的零用钱里来)去买了一个游戏。放在以前,要我们花钱给他买游戏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游戏里他学习火箭制造技术(细看了下,还蛮专业的),造火箭发射升空,屡次不能成功发射到轨道上。终于成功的那天,全家都很兴奋。游戏里还要求携带卫星升空赚取经费以支持火箭制造。他的“公司”经营不善濒临破产,于是他向爸爸请教如何经营公司。我觉得这些都是在学习。他现在也常常称自己是火箭科学家、工程师和软件开发师。
今年孩子进入四年级,被一个gifted program录取,去了新学校。本以为教学方法会不同,大家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那个program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我们就不该对此期望过高)… 总之孩子还是时不时地说不想上学,所以出现了开头的一幕。我知道,那个时候,全情地投入地倾听是我能为孩子唯一能做的。
孩子也对我说了不少:学校太难了!写作课老师要求写太多细节,数学光写答案还不行非得写过程解释,法语课老师只给擅长表演的学生打高分!…
我听着,完全理解也很同情他(并且后面不再有“但是…”)。我知道数学一直是他的长项,但常常是答案能做对但过程解释写不出,所以今年恐怕这个长项也不长了(果然今年的数学成绩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一定让他倍感挫折。后来有一天孩子回家,居然主动要我给他去报学校组织的一个数学竞赛辅导班,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数学竞赛是全年级统一报名,辅导班只是一个可选项。我那时想这孩子这么倔强从来都拒绝辅导班就没给他报,真没想到他会主动来要求。此后,他需要每周做一份额外的数学竞赛考卷,然后在下一个周在学校内参加辅导班,他居然每周都能完成也会去参加(那个辅导班的出勤率大概是50%)。我想,大概是他认为竞赛题都是选择题不须写解题思路,所以想在竞赛中得个好成绩来证明自己。我与先生讨论这事,说我感到孩子其实很在乎学业和成绩(表面上似乎满不在乎),我从中看到他的进取心和不肯放弃,这让我很欣赏。
我现在觉得厌学这事发生在现在真是一件好事。在这样的年纪,他就有一个机会审视人生,去思考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并且怎样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更不用说,这事还促成了我去自我探索和成长。这是何等幸运!
生活还在继续。我不知道我的孩子还会不会有一天重新喜欢学校生活。我只知道,即使他一直不喜欢,我也可以接受,并会一直支持和爱着孩子。如果你问我,要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学习了呢?要是他直接就辍学了呢?我想,学会与所有的问题共存是我唯一的出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盛放情绪的杯子,如果里面已经盛放着很多焦虑/恐惧/内疚/羞耻感/悲伤/抑郁/愤怒等等情绪(这些都是削弱我们内心力量的情绪,最损耗能量的是羞耻感和内疚),一旦受外在环境的触发添加了更多这些情绪,那情绪的杯子就很容易满溢出来,引起情绪的爆发。避免被这些情绪伤害的方法,除了疗愈自己的创伤,从源头上减少我们杯子里的这些情绪,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扩大这个杯子的容积,让我们能盛得更多(我做的,是在平时多多给自己无条件的爱与接纳,壮大自己的生命力量)。这样,我们就会有能力去容纳别人的情绪,有能力看见别人的生命力量。而那个真心的看见,将是唯一能救赎我(而不是别人)的力量。
于2018年4月
(续)
这几年来在华人社区传播非暴力沟通的过程中,接触到很多为孩子各种问题困扰和痛苦着的家长。孩子们的问题看起来各种不同,严重程度不一,比如沉迷游戏或社交软件,偷窃,暴力行为,对学习没兴趣(或对任何事都没兴趣),辍学,离家出走,成年后不工作,抑郁,不肯和父母说话,等等 ... 家长们都急切地想知道: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纠正孩子的问题”?
我也曾这样看待过我儿子的那些问题。在“纠正孩子”的目标指引之下,我去学习和了解了很多种流派(心理学的和非心理学的),并用学得的知识去积极分析他的心理。连非暴力沟通也被我拿来做分析工具,去分析他的需要到底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去满足他的需要,等等。各种挖掘分析... 但还是百无用处,甚至我眼里他的问题更严重,两人关系更差。直到,我停止用头脑去分析,转而向内用心去深入体会*我自己*的感受和需要。
当眼看到孩子的这个和那个问题时,我的内心感受和我的深度需要又是什么?它们往往会隐藏在浅表的感受和需要之下,藏在心灵之内很深的地方。当我深度探索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并渐渐靠近这些深藏的宝藏时,往往一些旧日创伤会浮现出来,当我看到它们我都会流泪 ... 而当眼泪流淌下来,那些创伤就自己愈合了。
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心中那些郁结的挫折/愤怒/悲伤/内疚/痛苦等等都化解开来,心变得轻松和柔软。孩子的那些“问题”竟然不像之前那么容易触发我的不快。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准备好了,去和儿子开始一场真正的非暴力沟通。此刻我的内心已经有容量去承托他,无论他外在的表现如何,我有能力真正去感受他的感受,和体验他的真正需要。
而主导这个孩子行为的深层感受和需要,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知觉(我们每一个人,往往很少关注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处在一个从“自己头脑里的故事”直接跳到“具体解决方案”的状态中)。只有在爱与接纳的能量的承托之下,他的心门才有可能慢慢为你打开,才允许你进到其中,去看见他的内心。
这个深心的“看见”,正好像我前面说的那个我看见自己内心的过程... 当真正的“看见”发生时,很多改变会无声无息地发生。
所以我想分享的一点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每个人自己心里,而不在外面。亲子关系如此,与配偶,父母乃至与任何人和事的关系都是如此。
我们只需要往内(自己的内心)找答案,而不是往外。
于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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