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在筹备 “爱的语言嘉年华”非暴力沟通分享活动的过程中,我为自己带领的工作坊课程写下“艰难时刻的启示”这个题目。那时我想,课中可以讲一些故事诸如儿子不肯合作,我先同理倾听然后诚实表达,最后双方彼此理解并找到两人都认可的解决方案之类。这是我以往课程里经常做的。
可是这次老天给了我不同的安排。
几天之后国内传来消息,妈妈病危在抢救。我怀揣着满满的担忧,害怕,伤心,彷徨,和无数其他来不及处理的感受,匆匆踏上了回国之旅。
两个月过去,妈妈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仍然病重卧床,需要24小时陪护。在9月的嘉年华上,我带领了“艰难时刻的启示”工作坊,期间讲了我与一位护工的故事。
这个护工查看妈妈的尿裤没有其他人频繁。她有几次没有及时换,尤其一次为了揽生意帮其他病人做事,以致妈妈的被子都湿了。我气得浑身发抖,厉声训斥护工。之后那护工和我关系非常差,每次我提醒她做事她会找各种借口并态度强硬。可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当时无法换护工。两个彼此极不喜欢对方的人被命运安排着每天不得不在一起待很长时间。
工作坊里我分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了自我同理倾听。下面是这个练习的步骤。
第一步:让自己内在的评判全然释放(且不要对自己做任何评判,也不去体谅对方)
我听到自己内在愤怒的咆哮:“明明是你该做的事没做好,说你还要冲我凶,还讲不讲道理了?!太恶劣了!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又懒又恶又凶悍的人!…”
我在心里咬着牙狠狠地骂着。一遍,又一遍。感觉全身紧绷,头疼,胸闷,手发麻。继续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渐渐地不再有词了。
第二步:看见自己的感受
在内心释放强烈情感的过程中,我感到愤怒渐渐退潮,代之以一浪又一浪而来的巨大悲伤和无助。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已经四年没见到妈妈。这次再见,她却已失去自理生活能力,也失去了语言能力。看到她的生命变得像风中残烛那样脆弱,让我心痛不已 … 我感受到自己内在巨大的悲伤,内疚和无助。想起十多年前父亲临终时我也是这样坐在他的病床边,那个内在小孩是那么悲伤无助又仓皇不知所措。
此刻我任由自己的眼泪流淌,并与所有这些感受待在一起,不逃避,不试图改变它们。同时也感受到体内有一股宁静又温暖的力量,紧紧地抱着那个内在小孩,任由她痛哭流涕,而一直温柔以待。
第三步:连接自己的需要
就这样眼泪和情感一起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体放松下来,也不再胸闷,头疼和手麻。我意识到我的愤怒,悲伤,内疚和无助背后,是对妈妈深深的爱与不舍。是渴望妈妈在这个艰难的时刻能被这世界好好照顾着,被温柔以待。
我深深地呼吸。在内心连接这些需要(爱,照顾,温柔以待)。渐渐感到全身的紧绷感终于散开,因愤怒而变得坚硬紧缩的心似乎再次变得柔软。
这时我好像能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来重新观察我与这位护工的关系。
我看到自己那么迫切希望能照顾好妈妈,从一开始就认为这个护工对妈妈不尽心。继而开始对她语气强硬甚至带着责备,有时让她不要做一些护理工作,由我自己做。我看到自己在这段关系的恶化里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我看到在这段关系里,并不是只有我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这位护工从她的角度也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而我是她眼中的加害者。
我看到我的语气强硬和责备触发了她的一些痛苦感受。也许她强烈地渴望有财务安全感,渴望被接纳,被信任,被尊重,还有,被看见她已尽力做到了她能做的最好?
想起之前接触过的另一位护工。我对她的工作非常满意,也和她相处融洽。她聊起小时候被父母打得很厉害,很怕他们。长大后她很爱自己的女儿,但是看到她不听话时也会狠狠地打女儿,而且把她双手吊起来打。现在她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也在心里原谅了父母。
这让我想到现在的这位我难以和她相处的护工。她一路走来的生命里,有着怎样的经历和体验,以至于让她成为今天的样子?
就在那一刻,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到。我体验到了心念的流转(shift)。
接下来我对这护工的请求也变得口气柔软和轻松:“阿姨,来,我们给妈妈翻个身”… 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硬地抵抗了。
在工作坊里,我分享了这个故事后随即带领大家一起按照上述步骤做了练习。
课后收到的反馈表里既有“非常触动我”,“ 再次见证了非暴力沟通的力量”,也在群里收到“很憋屈”,“没有感受到非暴力沟通的力量”,“NVC不等于对外的无限慈悲”等。我把这些反馈都放在心里感觉着它们的温度,和它们背后可能有的感受和需要。在此做一些回应。
“为什么不换护工”
我猜问这个问题的朋友关心的并不是我家没法换护工的原因。我猜他/她真正想说的是 “这么恶劣的人,我一分钟也受不了!”
这让我想起时常在网上看到的这句话:“远离负能量的人”。我在想,如果这个充满负能量/满身戾气的人,是你的亲密关系,是伴侣,孩子,父母、兄弟姐妹…你将如何做?如果老天让你在这一刻与这样一个人待在一起,而你因各种原因无法离开,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的选择是自我同理倾听。
隐忍、压抑情绪与由衷的给予有什么不同
有群友分享“很憋屈,很无奈Julia自始至终没有对护工表达自己的难受。”
在我同理倾听自己的过程中,我心中那些因需要未被满足的感受(愤怒,挫败,担心,害怕)大幅减轻甚至消散。此刻我心中感到平安和宁静。在这种状态下我也尝试去向护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需要。但每次我一开头“我知道你照顾我妈妈很辛苦,但是我特别心疼我妈,每次看到你 (以观察的语言描述她的行为)…” 她就会开始高声强调她做的没有错,是我太挑剔,不信任她… 这时我注意到心中不快的波澜再起,愤怒的乌云正在聚集。于是赶紧离开这段对话,转而在内心自我同理倾听。
非暴力沟通的诚实表达基于内心仍怀有连接的意图。而当我的不快和愤怒被再次触发,我明白我接下去的所谓诚实表达已经失去了连接的意图,而成为一种情绪的宣泄。而我的执着表达自己的痛苦,正在持续触发对方的痛苦。这痛苦,终将反噬到我自己身上。
马歇尔说,世上所有的话总共只有两句:“谢谢你”和“请(看见我)!”。
我和她,同时在声嘶力竭地向对方呐喊“请看见我!”。如果两个人都坚持呐喊而不后退,我们就会在这个冲突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我自己选择了持续自我同理倾听。当我体验到心念的流转,再次感到内在的平安和宁静后,我的内心不再有非得被她看见的执着。当我的表达感受在持续触发对方,说明对方此刻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的“请看见我”。于是我心甘情愿不再继续执着表达自己的感受,而只是平静地提出简短的请求 (“来,我们一起来做…”)。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给予。在给予的时候我体验到内在的宁静和自由。当对方的言行不再左右我的感受,我体验到自己不再是被感受折磨的奴隶,而成为了自己感受的主人。
在行为的层面,这种发自内心的给予与无奈的隐忍也许做的一样(比如都可能在对方情绪高涨时选择退一步,不再激化矛盾)。但在本质上,发自内心的给予与无奈的隐忍截然不同。这不同,只有当事人本人从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的感受上能体验到。
我在工作坊上带领的这个练习主要希望能帮助大家自我倾听,体验情绪的降级,并最终体验心念的流转,这次练习没有包含请求的步骤。但这并不代表我反对在这个情况下去做请求或表达感受。
每个人的感受因自己过往的经历体验而各有不同。同一个故事,可能让一些人感到共鸣,却让另一些人难受。假如,你在过往的关系里一直压抑情感去迁就对方,接触到非暴力沟通的诚实表达会让你感觉这世界开了一扇窗。但眼前这个被称为认证培训师的人讲的这个故事,竟然没有最后的请求这一步。我猜那个当下,你可能会感到愤怒,失望,无力,或是其他?因为你渴望非暴力沟通帮助你重获生命的力量?又假如,你曾经历过亲人受苦,愤怒,悲伤,无力等被我的故事所触发,而你那么想要保护那个至亲的人,想要维护他/她的周全?… 在做练习过程中工作坊现场的支持义工将聊天框关闭想让大家聚焦于练习,也许这触发了你更多的愤怒,因为你渴望能畅快地表达自己,让自己的心声被听见和看见?或也许,你还有更多其他的感受和需要?…
此刻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心中默默地拥抱着那些珍贵的情感和需要。愿每一个感受和需要被它们的主人深深看见和听见。
"做完这个练习我的情绪没有降级,我还能做些什么?"
当初学者自我倾听的能力比较弱时,可以寻求他人的帮助来同理倾听自己。我在工作坊里邀请一位自己做完练习情绪没有降级的朋友做了演示。在他人的同理倾听陪伴之下,这位朋友也体验到了情绪的降级和身体感受的变化。
另外,持续不断的练习实践是提高自己自我倾听能力的重要途径。我在持续坚持自我同理倾听多年之后,观察到即使是在自己痛哭流涕万分痛苦的当下,竟还能感受到体内有股宁静又温暖的力量,稳稳地承托和抱持着自己。也许这就是莎拉.佩顿老师(Sarah Peyton) 所说的“共鸣的自己” (Resonant Self),即我们内在那个7天24小时在线并有能力陪伴自己的同理心伙伴。
我终于看到老天让我选择这个故事的美意。
我们在书上和非暴力沟通工作坊里经常听到的故事是,通过一次完美的非暴力沟通(观察-感受-需要-请求)双方彼此看见并找到解决方案。而我的这个故事可能是生活中遇到的更多时刻,即无论你用所学的任何流派来沟通,对方还是看不见你的痛苦,还是大声地想要你去看到他/她的痛苦。
在这样的艰难时刻,马歇尔认为通常我们有四种选择:
1. 责怪他人
2. 责怪自己
3. 体会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即同理倾听自己
4. 体会他人的感受和需要,即同理倾听他人
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我们也许不能制止战争,但我们能制止自己心中的战争。“
----马歇尔.卢森堡
病房里躺着一位重病的老人,经常痛骂妻子和儿女对不起他。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出于疾病的谵妄,还是他的妻儿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我问自己,当我这一生走到最后的阶段,回想起那些曾经让我难过或痛苦的人,我是要带着怨恨,责备,愤怒离开这个世界,还是选择自我同理倾听,看到我内心那个受伤的孩子,温柔以待之,然后可能以同样的释然看待那个我认为伤害过我的人,明白对方只不过在表达“请看到我的痛苦!” 我希望自己离开这世界时能带着释然与和解的宁静。
也许你问,要是那个人严重伤害了我,我也非得去看到他/她的痛苦,和他/她和解吗?对我而言,行为层面的东西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的内心体验。也就是说,是否离开这段关系,是否与这个人有当面和解,这些都不重要。也许我选择离开这段关系并永不相见。重要的是,在此后的一生里,当自己独处时想起这个人,我的心中是否还有恨意和怨念。那是决定我此生是否幸福的关键。
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在这些人际关系上
我学习非暴力沟通,不是为了必须有心与心的连接。也许生命中有一些关系,到此生的终点还不会有这样的连接。我学习非暴力沟通,是为了认识自己内在那些与我脱离了连接的内心小孩。我想要把她们一个一个接回来,和我再次连接。正如荣格所说,“所有别人困扰我们的事情,都可能指引我们去了解自己”。
在这个心灵之旅上,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力量越来越壮大。而身边亲密关系的改善,更像是一个个意外收获。
我在日常的人际关系里时时练习,获得那些心念的流转,纯粹是为了自己心灵的安宁。这和“圣人”,“高尚“这些字眼完全没有关联,甚至与对外的慈悲也没有关系。这纯粹只是我爱自己的一种方式。
什么是爱自己,又怎样爱自己
爱自己是人类共通的需要。而爱自己的具体策略则因人而异。在护工这个例子里,当她对我的表达感受反应激烈,也许有人爱自己的具体方式是继续向护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需要。而我选择了在这个时刻首先自我同理倾听。我不觉得这些选择有对错高低好坏。我只看到不同。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非暴力沟通》
我自己不会迷信任何老师或权威,对有些认证培训师的观点我也有不同看法。也不觉得自己获得认证培训师这个称号后从此就享有了权威。
我相信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蕴藏着一位有无限智慧的老师。我做的是,通过日常生活里每一件触发我情绪的事件不断练习,这让我感觉与这位充满智慧的老师越来越近。
祈愿读这篇文章的你,也早日遇见你内心的智慧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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